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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风萧(xiāo)萧愁杀人,出亦愁,入亦愁。
座中何人,谁不怀忧。
令我白头。
胡地多飚(biāo)风,树木何修修。
离家日趋远,衣带日趋缓。
心思不能言,肠中车轮转。
呼啸的秋风让人无限忧愁,进也忧愁,退也忧愁。
异域戍边的人,哪个不陷入悲愁中?真是愁白了头啊。
胡人之处多狂风,树木萧瑟干枯。
离家日子越来越远,衣带渐宽人消瘦。
思乡的悲苦无法言说,就像车轮在心中旋转。
参考资料:1、《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》.上海辞书出版社,1992年9月版,第120-122页。
萧萧:寒风之声。
胡地:古代胡人居北方,故后即用以代指北方。飙风:暴风。修修:与“翛翛”通,鸟尾敝坏无润泽貌,这里借喻树木干枯如鸟尾。
思:悲。末二句是说难言的悲感回环在心里,好像车轮滚来滚去。
读这首诗,容不得人情感上有所酝酿,劈头便为一派浓重的忧愁所笼盖——一个苍莽悲凉的秋日,一场郁郁无欢的怅饮,本已令人愁闷难耐。何况还有那吹不尽的秋风,老是在帐外“萧萧”地响,更教人愁杀。“秋风萧萧愁杀人”,这一句突发的啸叹,正将主人公心头的万缕愁绪,化作烈烈秋风,“苍茫而来”,立时令人生出一种“不可遏抑”的困扰之感。“出亦愁,入亦愁”,则以细节刻画,抒写愁苦中人的坐立不安。不禁使人感到,那困扰着主人公的忧愁,竟怎样难以趋避、无可摆脱。受这困扰的,不止主人公一人:“座中何人谁不怀忧?”既称“何人”,又加“谁不”,这双重反问告诉人们:那忧愁正如病魔一样,已侵袭到所有在座者的心腑。使主人公所对无非忧者、所闻无非愁叹——这样的日子,真能耗蚀人的青春,加速衰老之期的到来。难怪主人公要发出“令我白头”的幽幽哀叹了。
以上一节,一味写“愁”,使人来不及细想,先就浸染上了那摆脱不开的忧愁。读者不免要问:诗中主人公是谁?他究竟为什么如此忧愁?第二节诗,正为读者解开了疑团:“胡地多飚风,树木何修修!”“胡地”,即塞外胡人居处之地。主人公既呼之为“胡”,可见他自己不是胡人。联系下文“离家日趋远”一句,可知主人公应是远离家乡、出塞戍守的汉卒。对于初到塞外的旅人来说,那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(王维《使至塞上》)的异域风光,实在是新鲜而奇妙的。但作为戍卒而久居胡地,看惯了浩瀚的黄沙,见不到几多绿意。秋冬之际,唯有呼啸的飚风,时时摇撼着稀疏的高树。那滋味可就大不好受了。它们所能勾起的,只能是千重忧虑、万里思情。读到这里,读者便可恍然大悟:主人公之所以“出亦愁,入亦愁”,座中之人之所以“谁不怀忧”,那都是心揣着有家难归的万里离思的缘故。在这样的断肠人眼中,无论是“飚风”,无论是“修树”,触目间全都化成了一片愁雾。故此二句看似写景,实亦写愁,正与上文“秋风萧萧愁杀人”相应,将满腹的忧愁“外化”了。
如果说,忧愁可以催人衰老,它首先带给人们的,则是憔悴和消瘦。“离家日趋远,衣带日趋缓。”诗中的主人公,正因为飘泊异乡、离家日远,被愁思消磨得茕茕骨立了。但诗人却不肯明言,而是巧妙地运用“衣带”之“日缓(松)”,以反衬主人公身躯的日见消瘦,写得含蕴不露而哀情深长。一位形销骨立的戍卒,就这样独伫于塞外荒漠,默默无语地遥望着万里乡关:“心思不能言,肠中车轮转。”——他不是无语可说,而是心中塞满了愁思,纵然有千言万语,也难以表达。要描述这样一种痛苦之状,笔墨是难以胜任的。但人们在极度痛苦之中,想象力就往往特别活跃,笔底口中便常常跳出奇语。《卫风·河广》的主人公,在眺望黄河彼岸的故国时,思归心切,就唱出了“谁谓河广,一苇杭(渡)之”的奇句。而这首歌的主人公,为抒写胸中难以排遣的痛苦,竟想出了“肠中车轮转”这一奇喻。用滚滚车轮在肠中的转动,写主人公无可言传的曲曲愁思,真是形象得教人吃惊。也正因为如此,戍卒那离家万里的痛苦怀思,才以更强的力度震荡了读者的心弦,使人不能不为之悚然动容。
有人认为,《古歌》所抒写的,是“游子天涯之感”,恐怕不确。从上文的分析可知,它应该就是“胡地”戍卒的思乡怀归之作。东汉曾多次对羌人用兵,战争均延续十数年之久。朝廷之将贪功而无能,至使离乡征戍之卒“进不得力战,退不得温饱”,大批丧生于“胡地”、边境。这正是《古歌》之类思乡之作产生的背景。这首歌熔抒情、写景于一炉,在“秋风萧萧”中抒写困扰戍卒的愁思;又将它融于异乡的修树、荒漠的飚风之中,变得更加蓬勃、纷扬;最后忽设奇喻,将其化为辘辘车轮,在肠中滚转不已。如此形象的情感抒写,显示出汉乐府民歌在抒情艺术上已有怎样长足的进步。能够与它比美的,在汉代,恐怕只有“长于抒情”的《古诗十九首》了。
丁东细漏侵琼瑟,影转高梧月初出。簇簌金梭万缕红,
鸳鸯艳锦初成匹。锦中百结皆同心,蕊乱云盘相间深。
此意欲传传不得,玫瑰作柱朱弦琴。为君裁破合欢被,
星斗迢迢共千里。象尺熏炉未觉秋,碧池已有新莲子。
温庭筠的《织锦词》既不同于王建的《织锦曲》,写“贡户”之艰难,更不像他自己写的另一首《锦城曲》,为织锦工人而鸣不平。这一首《织锦词》写的却是一个为着自己的丈夫而织锦的少妇。这样的少妇,既不是平民贡户,也不是满身罗绮不事生产的贵妇,而是既不用担心编入贡户又有很高的文化技艺的人。这样兼有贵族和平民二者之长而又无其短的人,在现实生活中恐怕是不存在的。因此可以说她是如《红楼梦》里的林黛玉那样,是一个寄托了作者理想的文学人物。因此,这首诗不能说写的是谁,而只是写一种忠而被弃的悲哀之情。但是,温庭筠是对人性人情感受特别深刻细腻的文学家,所以他才能把这一段虚拟的痴情写得如此动人,可以说是绝唱。
此诗先写织锦之环境:“丁东细漏侵琼瑟,影转高梧月初出。”这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。此诗妙在写夜色而不从可以诉诸视觉的夜色入手,却用无从捉摸的音响领起。这在艺术构思上,难度是很高的。这样的设计正体现了温庭筠的高明之处。“丁东细漏”,古时夜间用铜壶滴漏以计时,这就点明了夜。漏上着一“细”字极有讲究:它说明夜已深了,铜壶水已无多,故而漏细;漏细而其声可闻,说明万籁俱寂,夜已深沉。四个字写出了“更深人静”的客观典型环境。从声音入手,不仅可以做到具体而微地写出夜的深沉,而且还入神地表达了主人公专心致意的神态。她专心于织锦,心不他骛,是以夜色不可见;而漏声因为实在太静了,禁不住它要钻入耳内。四个字,点明了时间,渲染了环境,突出了主人公的神态。温庭筠是善于从听觉的角度传神写景的,这大约同他同时也是一个大音乐家有关。
诗写到这样,也许多数诗人是可以做到的。而温庭筠的高明还在于在这七个字之中,不仅极真切地写出了客观环境,而且还传神入妙地托出了主人公的主观世界。这就不是每个诗人都可以轻易达到的了。“侵”,是犯的意思,词曲中移宫换商,谓之换声犯调。“侵琼瑟”,是使漏声变为瑟声,正像犯声一样。“丁东细漏侵瑶瑟”,是说那细细的漏声,在女主人公听来,好像是谁在鼓瑟。瑟是一种发音悲凉的乐器。《汉书·郊祀志》:“秦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,悲。”那么,这女子也一定是有什么心事的了。温庭筠在他的另一首《瑶瑟怨》中说:
冰簟银床梦不成,碧天如水夜云轻。
雁声远向潇湘去,十二楼中月自明。
据刘永济先生解释说:“瑟有柱以定声之高下,瑟弦二十五,柱亦如之,斜列如雁行,故以雁声形容之。结言独处,所谓怨也。”(《唐人绝句精华》)温庭筠写的《瑶瑟怨》,就是抒发因寂寞孤独而痛惜光阴虚掷的忧思。这里正是因为织锦的女子也有这样的怨思,故而一听到丁东之声,就想到有人也如同她自己这样的有所怨恨而鼓瑟。作者通过幻听以传神,巧妙地表达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:人在织锦,而思绪却萦绕在离人的身上。是以细细的漏声,反映到她的大脑里,想象马上就把它译成了瑟怨。这不仅使读者进入了典型环境,亦且进入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。由于诗一开头就写出了她的感情之深挚,使读者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心灵,因此对于她为何而怨,就不能不使读者挂心,它迫使读者想要急于知道她的命运。就这样,诗一开头就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,使人不能不叹服。
第一句是写室内的人听到室外的声音,是由里及外。第二句,诗人换了一个角度,从室外透视到室内。“影转高梧月初出”,虽然有“初出”的字样,然而从高梧影转看,应该是指月初出一直到影转西斜,包含着很长的一段时间。诗不能像散文那样可以充分地描写,所以用了一个倒装句,不仅概括了全过程,也显得更有诗味。高梧叶阔而枝多,在惨白的月光下,定然会投下满院的浓阴。则月色虽白,而阴影却浓,从而可以非常鲜明地看到泛出桔黄色灯光的纱窗。窗上映着她那织锦的姿态,有如黑色的剪影。色彩层次分明,而又柔和协调,恰似一幅新颖绝妙的秋织图。诗人通过这一联,一里一外地双层夹写,把个夜深犹辛勤地织锦的少妇,以及她在这深夜织锦时的思绪,极有层次地表达出来了。短短的十四个字,却有着很大的容量,这是了不起的张力。而读来又是轻松自然的,不是作者诗才游刃有余,不可能做到这样。
第二联“簇簌金梭万缕红,鸳鸯艳锦初成匹”,进一步写她的劳动。机声簇簌,震落晨星;千丝万缕,织尽朝霞。她就是这样一梭过去,一梭过来,不知熬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,这才织成了这样一匹色彩鲜艳的鸳鸯锦。
第三联紧接着写刚织下的锦:“锦中百结皆同心,蕊乱云盘相间深。”她是和着爱情织的,所以把锦上的与鸳鸯相间的云水花纹,竟都织得乱若一个个的同心结。这一联承“初成匹”而来,正是她把锦卸下机来展开看时的心理活动。这里有心乱的痕迹,有歪打正着的惊喜,有对于自己慧心巧手的自豪,当然更多的还是如云似水的柔情,和鸳鸯般双双偕老的幸福憧憬。唐末诗人郑谷有一首诗写鸳鸯非常传神:“移舟水溅差差绿,倚槛风摇柄柄香。多谢浣纱人不折,雨中留得盖鸳鸯。”有此绿盖,风雨也可以置之度外,且复卿卿我我。把一对鸳鸯写得十分深情别致。而她这里却是把对对鸳鸯置于“蕊乱云盘相间”的深处,未免显得有些慌乱,是以她要特地的要将这“蕊乱云盘”织成“百结皆同心”的模样,只是这一来反倒衬出了是自己的一厢情愿。她将这一腔惶惶不定的相思之情,写得无比动人。如果说郑谷的鸳鸯,是笃定的,幸福的,而她这里的鸳鸯,纵是绕在许多的“同心结”中,却是益发地显出不牢靠来。
第四联“此意欲传传不得,玫瑰作柱朱弦琴”,是说尽管将心事织进了鸳鸯锦里,她犹自不放心、不满意,诚恐自己织进锦里的心思不能为他所理解。何况尽管鸳鸯多情,也难以传达自己那复杂的思絮。于是,她激动不安地徘徊了起来。走着,走着,她看到了房中的琴,那是高贵华丽的琴,她不禁坐下弹了起来,压抑的思绪希望能得到宣泄。然而这正如古诗里说的:“音响一何悲,弦急知柱促。驰情整巾带,沉吟卿踯躅。”知音人远,四顾茫然,这欲传而不得传之情,纵弹入琴里,也难奈人远。这就仿佛“风多响易沉”,仍然无由可达。
于是,她想到了古诗:“文彩双鸳鸯,裁为合欢被。著以长相思,缘以结不解。”她是应当熟读古诗的。这也说明了温庭筠的古诗并非上接梁陈宫体,倒是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《古诗十九首》的。但她感到这种感情还不够强烈,她还要更鲜明一些。于是,这才有第五联的“为君裁破合欢被,星斗迢迢共千里”。她要更翻进一层,要把这鸳鸯锦缝成的合欢被,再裁破开来,寄一半给他,留一半给自己。千里与共,这的确是奇想。当他俩虽分开,却是睡在同一合被子里的时候,那怕纵隔着一千里,她也会感到他们终是在共盖着一床被子的。当他俩各盖着半合被子而望着牛郎织女星座的时候,也可以笑这银河终于隔不开她这千里与共的大被。那么这时,纵是深秋,因为她感到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也一定不会觉得冷的。感情到了如此忘情的地步,因此可以说就连苏东坡的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也都不及他这“为君裁破合欢被,星斗迢迢共千里”之痴情感人,虽然苏东坡的这句也许正是从他这里获得了灵感。
末联:“象尺熏炉未觉秋,碧池已有新莲子。”这一联却是两层意思。
这个少妇的感情是这样的强烈。杜甫那难得的千秋丽句:“香雾云鬟湿,清辉玉臂寒。何时倚虚幌,双照泪痕干。”在她看来都嫌这愿望太远、太空。她要的是付之行动,那怕在这里仅半合被子也好。李商隐应是善于写爱情的。然而在她这里,纵是李商隐的“刘郎已恨蓬山远,更隔蓬山一万重”也犹为浅薄,甚至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腊烛成灰泪始干”的名句,也不及末联中的出句“象齿熏炉未觉秋”的浑厚,浑厚到痴的程度。看来她只要心中有了他,客观世界的冷热就已失去了它的存在价值了。正如安徒生《卖火柴的小女孩》那样,虽然小女孩身体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冻僵了,而精神却随着温柔的祖母进入了天堂。
和他这个意境相同的,大约只有稍早于他的施肩吾的《夜笛词》:
皎洁西楼月未斜,笛声寥亮入东家。
却令灯下裁衣妇,误剪同心一半花。
但相比之下,痴情蜜意,仍然远不及温庭筠。诗人写到这里,可以说是从各个侧面把一个聪明、勤劳而又温柔心细的女子写足了,无以复加了。然而这却只是他的铺垫。全诗十二句,他用十一句作铺垫,多角度地把她的感情抬到了如醉如痴的高度,为的是让她从这样的一个高度上忽地一落千丈,跌入了等来的竟是那负心汉另有新欢的痛苦深渊。
“碧池中有新莲子”,运用的是《乐府诗·子夜歌》的传统手法。《子夜歌》里有:
玉藕金芙蓉,元称我莲子。
乘月采芙蓉,夜夜得莲子。
处处种芙蓉,婉转得莲子。
这里的“莲子”都是“怜子”的谐音。“子”是古时对男子的美称,《乐府》把它和“芙蓉”(夫容)对衬,也就是指丈夫。所以这里的“碧池中有新莲子”,是说她所思念的丈夫,在外面已有了新的怜爱他的人了。换句话说,就是另有新欢。
她如此勤劳、深情厚意地为了他,没想到他却另有新欢,则以上一切痴情,至此竟成灭顶的悲哀。那十一句愈浑厚动人,则这第十二句痛苦的分量也就愈重。虽然最后一句写得这样清淡,但是,当女子之情愈痴,则被弃之悲也就更动人时,无须说他如何负心,其薄情也就自见了。在这种极度的悲痛之后,诗人竟没有写出她与之相应的激烈的诅骂,似乎力量很轻,与前十一句不相匹敌。其实这不屑于置一辞的冷淡,正是她极其痛苦而又糅合着极其蔑视的强烈到了反常的境地,以至再恶毒的诅骂都显得太轻了,也显得自己太庸俗了。只有这无言的痛苦与鄙弃,才能显出它巨大的力量。这就是他以十一比一的艺术构思的道理。
温庭筠是同情这样的女子的。这种对于爱情热烈的歌颂,正反映了作者自己的情感。他把女子写得这样美好(无论从才、从德来说),而终于被遣弃,弃而不知,仍然一片痴情,可见其品性的纯朴与真诚。而被弃后,又是有骨气,有教养,不露丝毫的痛苦与乞怜甚至怨恨之情。对于她,诗人都没有直接歌颂,注解《唐诗三百首》的清陈婉俊很理解温庭筠的这一点。她曾指出《瑶瑟怨》为“通首布景,只‘梦不成’三字露怨意”。这很能说明温庭筠的艺术特色。他只通过布景,就把一个该有多少怨恨的女子写活了。当然,这体现了温庭筠的技巧,但最重要的还在于温庭筠的心灵是和这样的女子共通的。他为了坚持进步立场,也曾到了这样痴情的地步。他宁肯“以窜死”,也决不改变初衷。如果没有这样的感情,也是无法这样深刻地表达得出来的。和温庭筠一样,曾受知于裴度的还有一个元稹,然而当裴度一失势,他便立即投向裴度的政敌,以竖宦的阴腐势力为奥援而爬上了宰相的高位。是以他的代表作《莺莺传》就把一个张生始乱而终弃的薄幸行为称之为“善补过”来加以歌颂;而以“身不胜妖,是用忍情”来为自己在政治上变节作开脱。然而元稹在当时却可以一直做宰相,而温庭筠反而落到个“薄行”之名而“不用”,终至“以窜死”。此诗所写的小小的爱情悲剧,也可以说是晚唐社会的缩影。